Episode.0.13.《千年》
【1】
一只冰凉的小手搭着艾尔瓦的肩膀,借着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瑟怜薇娜缓缓地直起腰肢。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四肢同样也稍显绵软无力,但是她仍旧努力地使自己站稳,并且拒绝了艾尔瓦的搀扶。
“瑟怜薇娜,不用勉强自己,现在你……”
“我很好。”
少女不动声色地捡起自己的细剑,重新挂在腰间,然后将身上盖着的那件破碎的斗篷甩到一边的废墟里。
一旁的多尔士人打量着她的着装,皱了皱眉眉头。
“小姑娘……你不冷吗?”
“七年前,寒冷就已远离了我。”
这样说着,少女深呼吸了一口,靠在艾尔瓦的耳畔,她轻轻地道了一声谢,然后重新扎好自己浅色的长发,目光落在远处那结冰的城堡中,就像最初时那样。
艾尔瓦苦笑了一下,显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艾尔瓦拾起她的提灯,重新装填了灯火,在点燃后,被那双小手轻轻接过。
“这是个很棒的消息啊,看来我不用担心会有两个年轻人在这儿冻死了”
见到这一幕的佣兵微微勾起嘴角,转过身,他没有再等待下去,踢了多尔士人一脚示意他别发呆后,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动身吧。”
瑟怜薇娜拉了拉艾尔瓦的衣角,轻如云烟地说道,
“……这是最后的了。”
【2】
漆黑的街道,最后的徒步。
没有再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怪物,而那些绽放的罪之枝也在身周明显地减少了,建筑逐渐变得完整,凝满了霜与寂静的水滴,被冰层尘封的城堡像巍峨的山峦那样伫立在视线的彼端。
孤立于废墟之间,远处的这座触及穹顶的城堡,缄默着那恢宏的构架与古老的凝重,不同于周边的残骸与废墟,它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做着一个苍白而漫长的梦。
四个人越来越靠近它,最终站到了围绕着城堡的那一圈沟壑外,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黑暗吞食了一切光亮,艾尔瓦丢下了一块石头,却在很久之后才听到一声微小的水声。
下面是之前那样的暗河,只要跌落,就会被死亡所拥抱。
只有一座镂空的索桥连接着此岸与孤立于硕大的岛岩间的城堡,上面的木板虽有潮烂但没有腐朽,似乎不是千年前的建筑,而是七年前考察队遗留的物品。
“……”
随着他们越发接近这座城堡,艾尔瓦的头痛就异常地剧烈着——这与之前相反,头痛竟然随着污染的减少加剧了。想当然,这不对劲,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能察觉到,
他环视周围,发现其他人各自都表现着一股莫名的不安。
瑟怜薇娜久驻于原地,瞳孔失神,眉头紧锁,纤细的肢体更在悄然无声间微微颤抖,她凝视着城堡破碎的窗户,却什么也没说。
佣兵紧攥着他的佩剑与梭镖,他看上去泰然自若,但是手心那大片的汗渍已经背叛了这个老家伙。
只有多尔士人因莽撞与无知而看起来稍好一些,虽然城堡的凝重与古老的威压令他有些颤颤巍巍,但他绝对是这些人中最好受的一个。
佣兵试了试索桥的坚韧性,索桥的此岸被用螺栓和木板加固,失去恶之枝侵扰的环境中,形成桥面的木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在这里倾滑显然是致命的,但是这种风险还危及不到一个常年在刀锋舔血的长者。
佣兵率先登上桥,小心却不缓慢地渡过了这条并不太宽敞的索桥,桥体自沟壑间晃动,缺乏栏杆保护的它让人觉得就像一根空悬的命线。
这之后度过索桥的是瑟怜薇娜,她再次拒绝了艾尔瓦的搀扶,然后一步一步地孤身穿过索桥,却如轻足踏过的燕雀一样,未使桥身有丝毫地摇晃。
于情于理,艾尔瓦都没法怯步于此,苦笑了一下,揉了揉因头痛而有些发昏的脑袋,排除杂念,他谨慎地沿着索道前行,好在疼痛没有破坏他的方向感,他顺利地到达了城堡所在的孤岩,身后的多尔士人同样如此。
现在,这座沉睡了千年的建筑就这样安然地屹立于他们的眼前,每一块镌刻着浮雕的砖石,每一处积满风霜的窗棂,每一块挂着冰棱的瓦片,都像一泊不起波澜的镜湖那样,诚实地展示着千年前的姿态。
它巍峨、高耸,层层叠叠的高墙与筑起的塔楼一起,笔直地延伸向穹顶。
多尔士人在这座建筑下本能地战战兢兢,瑟怜薇娜更是原因不明地仰望无言。
艾尔瓦无法猜想出是怎样的变故让这座城堡沉沦于地下,在近距离观察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它耸立于地面,大概会有无数的野心家为争夺它而令千千万万的士兵与农民付出生命与鲜血。
现在,众人的所处的位置是城堡的**,自古老的花园里,一片冰封之下,许多凋谢的花木被死死地埋葬在冻土中。
佣兵重重地踢着残枝冻叶间的一座紧锁的侧门,然而它没有纹丝地颤动,艾尔瓦见状,挥出了自己的长剑,但是别说将之摧毁,差点连剑刃都裂出缺口。
“看来它不欢迎我们呢。”
“欢迎才有鬼,给一群来偷东西的老鼠开宴会?”
佣兵戏谑起来,看似面带笑意,实则忽然暴起,双手高举着长剑重重地砸在门锁上。
可惜,这扇闭锁的门依旧纹丝不动,艾尔瓦无法分辨出它的材质,但它似乎由某种更加古老而坚韧的合金铸造。
“只能找别的入口了。”
艾尔瓦仰起头,他熟悉类似的城堡结构,大致知道其他入口会封闭在何处,但此时的佣兵显然更相信自己对于金钱的嗅觉,因而,最终又是分头前进。
多尔士人跟着佣兵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艾尔瓦了拉瑟怜薇娜,才令她从长久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
“我……”
欲言又止,瑟怜薇娜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小小的脑袋轻轻地抵在艾尔瓦的手臂上磨蹭了几下,用于驱散一股无名的困倦。
他带着少女走向城堡的另一边,沿着灰黑的廊柱与映在墙体上的古老壁画,艾尔瓦寻找着进入城堡的方法,显然,这是一座警备森严的军事要塞,他并没有可以攀爬的窗户也没有找到预想中的其他入口——直到来到那座嵌入城堡的钟楼下,才看到一扇庞大而同样死锁的铁门。
高处,钟楼那因岁月而斑驳破落的彩色琉璃瓦之上,古老的威重凝结在停止的针摆上,令顶楼的钟铃固结在时间的灰尘里。
然而,正是在这些残缺不齐的琉璃瓦上,艾尔瓦意外地看到了一段神秘而悲伤的壁刻。
那是一种相当悠久而美丽的文字,像是千年前远郡人的先祖墓冢的碑刻,又像是在古老的东方流传的龙族文字,艾尔瓦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但是,没有来由的,他竟然发现自己能够读懂它——就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随着一阵阵的头痛上泛至大脑的表层。
四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凛冽吹刮的风,下意识地,像是某种命运牵引,艾尔瓦喃喃地读出了这段碑刻:
——致远郡,茫茫的雪原与凛冬的大地。在它的第三十四个峰年里,黑色的太阳将至,铁石残磬于无力的悲鸣。葬礼上,绯雀落下羽毛,捡拾、穿戴的人们争执并寄于渺望的火光,哀亡者挣脱生者的桎梏,兄弟相争,同室操戈,锋利者划伤自己,雄伟者必将倾颓,徘徊者成为灼烧此岸与彼岸的红色长河……
默默地吟诵,不知不觉,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响起那首黑色的童谣
【绯雀、绯雀,你的葬礼在哪儿?
我在脖颈里拾到你的羽毛。
黑黑的太阳扯着冰冷的枷锁,
远郡的新年里,满满的红色洒出来了,
大家都是你爱着的鸟儿吗?】
骤然间地失神,两种信息重合在他的大脑里,终于成为了同一种图景,在一刹那,艾尔瓦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所述的预言和在那个下雨的清晨令孩子们暴尸在石台上的言灵。
而就在刚才,他完整地念诵了这个古老的预言。
刹那,他感到了一股不详的气息令脊柱发寒,回望四周,却仍旧空无一物,只有瑟怜薇娜站在他的身旁。
他以为自己刚才已经念得足够大声,但是瑟怜薇娜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般双目空洞地望着穹顶。
艾尔瓦起初以为她同样在看这段壁刻,但是当他完全仰起头时,竟被那可怕的存在吓得一阵喘息。
就在塔楼所指向的穹顶的最高处,那弥漫而森森的罪之枝里,倒挂着一只灰色的大鸟,它已经死去,并且被尘封的灰埃褪去了羽毛的颜色,犹如沉入水底般长满了苔藓与泥泞,但是没有东西能伤及它的肉体与骨架,尽管躯体陷入罪之枝的包围里,但是十余米长的翅膀仍旧覆盖了半个天幕。
“那是什么……”
声音中带着惊恐,彻底颠覆艾尔瓦这十八年世界观的存在就这样直挺挺地倒悬于天幕中。这种庞大的存在不可能只是这一瞬间出现在穹顶之上的,然而,直到站在钟塔下之前,却没有人能看到它。
此时此刻,瑟怜薇娜同样久久地凝视着天幕中的景色,只是她的眼神中并非惊恐,而是一种梦境成真般地彷徨。
艾尔瓦起初本能地以为它会像之前的那些怪物那样动起来,扑向他们夺走一切生命,但是,它是确确实实地死去的,没有生息,没有动作,就像沉沦于湖中的砂砾。
然而,这并非代表艾尔瓦始终阵阵作痛的头痛和刚才跳上脊柱的痛苦是一种空谈。
就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大鸟的尸骸所吸引时,于那冻结的钟楼中,在无人无物的千年遗迹里,灰色的齿轮竟缓缓地割碎冰封,沙沙地开始转动。
艾尔瓦听到了一阵诡异的冰裂声,他急忙扭头看去,但是一切都晚了。
凝滞的指针已经蓦地指向了十二点的交界,钟面上泛起深邃而幽暗的光。
顷刻间,在那被遗忘千年的古老钟塔上,竟终究响起了一阵旷久而阴冷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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